周牧谣二十岁那年,在日记本上摘抄杨绛先生的话:

    我们这个家,很朴素;我们三个人,很单纯。我们与世无争,与人无争,只求相聚在一起,相守在一起,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。碰到困难,钟书总和我一同承担,困难就不复困难……

    我们稍有一点快乐,也会变得非常快乐。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。

    她将“三”和“仨”标注下划线,一齐更替为“四”。

    梅雨季抢了端午节的风头,这天从清早开始一直落雨,飞灰似的雨,扑一整座上海。

    周牧谣起床的时候,陈云在灶披间刷洗六月黄,周宗明偎在晒台的藤椅上看报。

    一时紧一时缓的雨声,浸得整条石库门衖堂、顶门头的青瓦、三合院的水门汀,都像在发霉。一八年的上海从入夏起,除了为期十日的上影节,连雨之下并无新意。

    “农历五月初五,宜嫁娶安床……”周牧谣惯喜欢刷牙时望望边上的老黄历,就像陈云活了五十多年,仍很念旧地作兴这东西。

    看辰光的方式有许多种,但她照例每年买本黄历,过一天撕一页,日子的奔流因而有了仪式感。

    “困到现在才醒,上半天过完了都!一天到晚夜摸索,白天睡得和死猫一样。”属炮仗的陈女士又在狮子吼。

    “哎呀晓得了晓得了,这不起来了嘛,别发火嘛,大过节的覅伤和气呀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晓得今朝过节噢!那还不起来早些帮忙。”

    周牧谣架不住,探头朝周宗明处拉外援,“爸爸,救我呀,这敌方火力过于猛,我血槽掉光光了。”

    他们这个四口家,陈云一人独司雷公电母双份的职权,喉咙里含雷.管的,通常一点就炸。所幸每次霹雳发作,周宗明都有堪比老娘舅般的调解能力。

    “不吵了,我来开收音机听听有什么新鲜事体。”从晒台回客厅,他安抚着二位,一面叫二极管刺啦的电波音熄灭陈云的怒气。

    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,在说居转户和计划生育的相关信息,没念完,他就调频去别台听钱雁秋的评弹选段。

    陈云刷得手酸背痛,起身赶周宗明过去代劳,她瞧见牧谣一身掉色的T恤碎花裤,大为光火,“一会人来了你还这么穿,乌糟糟的像什么样子?赶紧换,换漂亮点的。换好了下楼帮我买两瓶醋啊,十块钱那种的。”

    “OK姑奶奶,你说什么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乱喊,不像话!”

    牧谣换了件白T加斜裁的蓝白格子裙,出门前把齐肩发打散,将好一炷香的功夫,雨休了,只有老虎窗檐断断续续的啪嗒响。

    她便懒得带伞,趿上凉鞋开门去。

    石库门民居基本以“xx里”的格式起名。

    譬如周家寄生近四十年的这条,叫安康里,旧改修缮那年统一用汰石子外墙剔除了空鼓、彩色花玻璃整容了头面,看上去比《七十二家房客》里的体面不少。

    牧谣脚下这段石板路,见证过她二十四年的光阴。

    那些晾衣裳的横竿、藤本黄木香的开开萎萎、墙根上乌漆的煤饼印,还和过去一样,就是多少蒙了层默片式的失焦感,